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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石园内颇为冷清,除了剑戟森然的兵甲,就几乎没有其他闲杂人等。
萧瑾一行自中门而入,走在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,穿廊过堂,直到一座临崖小筑前才停下脚步。
万石园主人陆谦陆廷益站在小筑前,笑道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
萧瑾摘下头上的斗笠,拱手道:“西北萧瑾见过大都督。”
“怀瑜不必多礼。”陆谦摆了摆手,然后侧身伸手,“请。”
萧瑾同样伸手,“请。”
雅舍内设有一桌,桌上有十二道菜式,临窗而望,可见崖下碧波滔滔,浪拍崖岸,卷起千层雪。
宾主分而落座,桌上只有两人。秋叶、章传庭、袁廷等人皆未入内。
陆谦作为主人,提起酒壶要为萧瑾斟酒,道:“盛功兄近来可好?”
酒是一等一的江南名酒,已在地下深埋三十个年头,今日取出,酒香四溢,若是有酒鬼在此,怕是闻香便先醉三分。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酒液仍旧清澈见底,不见半分浑浊。
萧瑾双手举杯,看着清澈的酒液倒入杯中,笑道:“近些时日跟随兄长居于西北,竟是许久未回东都,不知父母双亲消息,实在愧为人子。”
陆谦放下手中酒壶,道:“虽说父母在不远游,但男儿志在四方,多出去走走看看也是应当的。”
萧瑾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液,直言道:“大都督明知萧瑾来意,何必顾左右而言他?”
陆谦收敛了脸上的浅淡笑意,沉声道:“既然你身负萧煜所托,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,不过像寻常说客那般故作惊人之语就不必了。”
萧瑾笑了笑,道:“话语惊不惊人,并非只是言者有意,更重要的还是听者有心,萧某今日只为大都督陈述利害,剖析局势,至于该如何决断,只在大都督一念之间。”
陆谦向后靠在椅背上,道:“请讲。”
萧瑾曼斯条理地饮尽杯中之酒,正色道:“当下西北势如累卵,大都督以为然否?”
陆谦点头,“天下人皆知之事。”
萧瑾道:“大都督可知西北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?”
不等陆谦回答,萧瑾就已经自问自答道:“在我看来,其一是因为萧煜自大,做了一个先冒头的椽子。其二则是因为秦政兵败太过突然,也太过巧合,致使远征江南的西北猝不及防,被牧人起趁虚而入。至于其三,便是萧煜树敌众多,墙倒众人推。纵观上下千年以来诸国相交,无外乎远交近攻四字,萧煜逆势而行,焉有不败之理?”
萧瑾望着陆谦,缓缓问道:“大都督以为然否?”
陆谦再次点头。
萧瑾将面前已空的酒杯重新斟满,“原本是五分天下,牧人起扎根东北,萧煜雄踞西北,大丞相占中原正统,大都督偏居江南,秦政在北地一线苟延残喘,如今秦政已灭,便只剩下四家。在这四家当中,无疑西北军力最盛,也正因如此,西北才会众矢之的。非是萧某贬谪大都督,江南军力虽众,却难堪大战,实为四家之末。”
陆谦不置可否,只是道:“继续。”
萧瑾笑道:“若是西北一朝倾覆,局势又会如何?”
萧瑾用手指蘸着酒水,在桌面上画了两道交错直线,刚好四分,“若是中都陷落,西北五州再无一战之力,尽数归于牧人起之手。剩余西北残部,蓝玉占据湖州,林寒和闽行退守蜀州,各自自成一家。还有一个早已蠢蠢欲动的草原,则八成会南下中原。”
萧瑾话锋一转,道:“草原早已是当初驰骋天下的草原,又经过红娘子内耗和徐林北伐,以及被萧煜抽调了大量精锐,不足为虑,至于蓝玉、闽行和林寒,也不过是无根之木,不能长久,说到底还是会被东北和东都大军一扫而空。”
陆谦双手按在扶手上,上身微微前倾,认真问道:“然后呢?”
萧瑾平淡道:“家父萧烈为何迟迟不发兵西北,大都督真的不知?家父与兄长有一分父子情分不假,可江北数州的动向,难道大都督还不明白?”
陆谦沉声道:“看来盛功兄已经是走一步看三步了。”
萧瑾端起酒杯,朝窗外泼掉杯中酒水,“牧人起想要毫发无伤地拿下西北,无疑于痴人说梦,最好的结果也是要伤敌一千自伤五百。真到了牧人起真正攻下西北的那一天,败者何人?中都萧氏也,伤者何人?北都牧氏也,渔翁得利者何人?东都萧氏也。”
陆谦沉默片刻,缓声道:“即便萧烈能一统江北又如何?本督还有大江天险。”
萧瑾嗤笑一声道:“江南久无战事,能打仗的兵卒都在江北,只靠抓壮丁和流民组建起来的百万大军,他们是连弓都拉不开的,大江真的守得住吗?”
陆谦盯着萧瑾,一字一句道:“江南士族之心所向,民心可用。”
萧瑾冷笑道:“战场上打不赢,民心何用?当年的后建铁骑南下中原,马踏天下,可曾得过民心?百姓恨之入骨又能如何?还不是被屠戮百万,十室九空!”
陆谦默然许久,长呼出一口气,轻声笑道:“你就如此断定萧烈不会接受划江而治的局面?”
萧瑾反问道:“换做是大都督,往前一步就是千秋伟业,大都督可会愿意止步于南北分治?”
这一次,陆谦是真的哑口无言。
舍内一片静默。
过了不知多久,陆谦终于再度开口,低声道:“天下不只是一个大郑,还有卫国、后建、草原和宝竺。”
萧瑾平静道:“外族祸乱中原的南北朝可以出现在过去,但绝不会出现在当下,即便是萧煜,娶了上代草原汗王的公主,守着一片偌大草原,麾下六十二台吉,也不敢让草原大军南下半步,何故?因为他不想也不敢做千古罪人,萧煜没这个胆量,大都督可有?”
陆谦长叹一声,不再多言。
萧瑾所说的这些道理,他不是不明白,也不是不清楚,只是人呐,有时候就会自欺欺人而不自知,只要没到完全挑明的那一步,就总觉得还可以试试,说的好听些,叫做不到黄河不死心,说的难听些,就叫不见棺材不下泪。现在萧瑾把这口棺材的棺盖完全推开,他也终于是不能继续自欺欺人了。
窗外的波涛声阵阵,陆谦回过神来,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,问道:“敢问怀瑜,陆某又该如何行事?”
萧瑾,道“方才萧某说民心无用,略有偏颇,民心有大用,却不可为一时之用,须得徐徐图之。”
陆谦问道:“如何徐徐图之?”
萧瑾笑道:“一言概之,效仿当年东主旧例。当年东主起于江都,奉行高筑墙、广积粮、缓称王之策,如此十年,方才高举奉天北伐大旗,故而有千万民心所向,又以六年扫除后建及各地诸侯,建立大郑,登上帝位,至此天下归心。”
陆谦细细品味,抚掌赞叹道:“怀瑜当真有国士大才。”
萧瑾看了眼窗外天色,放下手中象牙筷箸,道:“大都督谬赞,萧瑾不敢当,只是萧瑾还有一言,不知大都督可愿意听?”
陆谦笑道:“怀瑜但讲无妨,陆某洗耳恭听。”
萧瑾道:“江南,人杰地灵,物产丰富,大都督占据了江南便已是占据了地利。不过若是要效仿东主旧例,还得争取数年休养生息乃至练兵时间。”
陆谦身为一方之主,对萧瑾未尽之意自然没有不懂的道理,点头道:“想要休养生息,江北便不能统一,西北便不能倾覆。怀瑜的意思,本督明白,远交近攻的确乃千古不变之理。”
萧瑾脸上露出笑意,起身离座,拱手作揖道:“萧瑾谢过大都督成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