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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路前忽然一片开阔, 那座佛刹豁然出现在图柏眼前。
它还未完全建成, 但已然能见到将来香焚宝鼎、贝阙珠宫的样子,图柏站在门前怔了怔,摸着手腕的红豆串珠, 推门走了进去。
杜云跪在佛前还了去年的愿,把瓜果都摆上前,许下和往年同样的愿。
一愿大荆天下太平,二愿百姓物阜民安, 三愿洛安衙门众人欢喜平安。
不信佛, 仍旧端端正正磕了头, 杜云拜罢, 马上原形毕露, 抓屁股摸脑袋,随手从供桌上拿过一个果子边吃边往外走, 刚走出门, 就遇见着急坏了的孙晓。
“大人,图哥上山了,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, 他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?”
杜云抬头望着山顶飘出青烟的地方, “我们也上去看看。”
锦明山高耸入云, 山路却还挺好走, 走了半个时辰, 杜云、师爷和孙晓就爬了上来。
在踏进佛刹大门前, 杜云问, “他真能想起来吗?”
师爷没说话,孙晓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杜云低声道,“如果能想起来,兴许是一剂良药。”说完,推开了大门。
庙外宏伟气派,庙里却空空荡荡,只有几根巨大的房梁撑起来琉璃大殿,工匠都回家过年了,佛像都还没来得及雕塑,院里堆满木料石料。
图柏背对他们而站,一头墨发被山风吹得上下翻飞。
杜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,唤道,“老图?”
图柏转过头,漆黑的眸中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,那抹情绪似乎藏了太久,在没有人的时候无穷无尽从心口涌了出来,这会儿见到杜云,竟来不及收了起来,只能默默望着他们,氲出一片朦胧泛红的雾气。
他伸手捂住胸口,慢慢坐到石料堆上,微微闭上眼,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住殷红的串珠。
杜云一下子窒息了,喉咙半晌说不出话,努力深吸几口气,撑出个笑容,“看到了吧,这里什么都没。”
图柏睁开眼,眼底的落寞一目了然,抬起手里的红豆,说,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,杜云,你会相思吗,相思是什么滋味?”
杜云的心被针扎了下,垂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,他上前一步,想抓住图柏的手,但被后者面无表情躲开了。
“你不是挺喜欢这串珠子,刚刚不是还笑呢。”
图柏定定看着他,目光穿过杜云的肩头,遥遥落到佛刹外寂静的山林间,山风穿过山崖,发出幽幽的风声。
杜云那张整日没屁事就会嬉皮笑脸耍宝的脸上露出难看至极的笑容,弯起的唇角不是笑意,而是恳求。
他想求自己什么呢,图柏心想,然后,他眨了下眼,猝然笑了出来,就像他刚刚不是简单眨了眨睫羽,而是突然换了张脸。
图柏一把勾住杜云的脖子,伸出一根手指轻佻抬起杜云的下巴,噗嗤笑出来,“哎,逗你的,杜云云,你这幅楚楚可怜的还挺讨人疼的。”
他这脸变得太快,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,尤其是杜云呆了好一会儿,才羞愤的从他胳膊下钻出来,指着兔鼻子就破口大骂,“你这兔玩意儿,这么能演,怎么不去唱大戏呢!”
他一边吼,一边张牙舞爪扑过去要报自己刚刚快为他心疼死的仇。
图柏抬脚就往佛刹外跑,朗声道,“死胖子,我觉得你刚刚特像一个成语——兔死狐悲!”
杜云追着他,脱了一只鞋丢过去,“混账玩意,有你这么骂自己的吗!”
望着他俩打闹跑远,孙晓大声喘了口气,苍白的小脸渐渐浮上血色,他用袖子抹抹眼睛,小声道,“师爷,图哥这样真好,可能是我错了。”
师爷从图柏刚刚站过的地方收回视线,没说什么,抬步走出了佛刹。
人声渐渐消失在山风阵阵的寺庙中,空荡荡的大殿里,堆放着雕刻佛像的大理石料上,一滴水泽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抹细碎又晶莹剔透的微光,很快,那滴水渍便被山风吹干,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。
除夕这一夜,整个大荆国都在热闹欢庆,周围尽是欢声笑语,图柏也跟着笑,与他们擦身而过,走在灯火交织的街巷,为自己带上开心的面具,顶着出去,就能融进人群里,没人发现他的异样。
他在这一夜喝了酩酊大醉,喝的不省兔事,从这次犯病醒来后,第一次睡到了天亮。
他枕着鲜红的相思子串珠醒过来,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。
等杜云发觉图柏不对劲时,那只毛茸茸的折耳兔窝在衙门的地窖里,喝光了杜云偷偷珍藏的陈年老酒,半个毛绒身子泡在呈酒的坛子里,小爪子在酒水里撩啊撩啊,看见一群人慌里慌张冲进来,白兔叽露出两枚雪白的门牙,冲他们一笑,“都来了啊,来,请你们喝图爷爷发现的酒!”
杜云又心疼他又心疼酒,真是很想打死他,伸手抓住图柏的两只爪子,将他从酒里哗啦啦拎了出来。
兔子腹部的绒毛急促收缩几下,张开三瓣小嘴吐了出来。
吐得全是烈酒。
杜云骂咧咧抹去他身上的酒,没料到兔毛沾水无比柔滑,手下一滑,眼看兔子就要重新掉进酒缸,只听砰的一下,图柏下意识化成人,稀里哗啦摔在了几只酒坛中间。
“你就这么忘不了他吗!”杜云连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。
图柏沉甸甸趴在坛子中间,低低笑起来,含糊不清道,“杜云你是不是喝醉了,图爷什么忘不了,图爷高兴了,什么都能忘……”
杜云和师爷扶了半天,竟然也没将他扶起来,杜云心里微微一恼,正要说什么,忽然看见被图柏折腾四溅的酒水,有一滴正好落到了他眼皮底下,像一滴眼泪似的,凝在图柏俊美无暇的脸上。
杜云楞在原地,嘴唇颤抖起来,良久之后,他恍然问,“有的人一旦出现,就是一辈子吗?”
千里之外的铜水峰,一支队伍正在山间穿行,一个年轻的士兵驾着一辆盛满货物的马车落在队伍的后面。
趁人没注意,他伸手往车辕下面一摸,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从滚动的马车下面钻了出来,悄无声息藏进了车厢里。
年轻人低声道,“主子,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,王他……”
小孩从棉帘后面露出半张小脸,他脸上脏兮兮的蹭满了泥浆,眼睛却亮的惊人,手指间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只有巴掌长的银色小刀,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,冷然道,“我一定要回来的,那个混蛋我记了他一辈子,不报此仇难消我心头之恨。”
“可是…”,年轻人还想说什么,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声,接着地面剧烈晃动起来,好像有什么要从地底下破土而出,一道黝黑的裂口如同一张嗜血的大嘴从远处迅猛吞了过来,前面的人马翻仰惊叫着掉进了裂口里。
年轻人立刻拉紧缰绳掉头就跑,他的动作很快,但身后那道黝黑的裂口却比他更快,马蹄一个踩空,后仰着翻滚进了地面的裂缝里,在完全被黑暗和轰鸣吞没前,年轻人一把抓住车厢里的小孩用尽全身力气丢了出去。
五日后,一封加急文书快马加鞭从铜水峰送到了大荆皇帝的手里——后闽使节团与公主进入铜水峰后,音讯全无不见踪迹,送亲使团三百六十余人全部下落不明。
皇帝惊怒,百官争议不休,边疆战火才刚熄灭,此时重燃,必将为义平坡百姓深受其害,况且后闽使节团在大荆境内失踪,大荆不占理字,贸然开战,难免遭他国诟病。
兵部尚书陈文对后闽公主入荆为质之事一直秉怀疑态度,认为后闽王居心不良,另有他意,此时公主又在大荆国境失踪,生死未卜,前因后果来看,当真引人怀疑。
但也有人提出意见,后闽十三部落四万精兵良将都打不过大荆,想靠这区区三百余人卫军扭转战局,怕是回天乏力,后闽王不会这般异想天开,犯此等错误。
皇帝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,伸手按着太阳穴,想起那张美人图上神秘美艳的女子,心里不由起了火,猛地一拍龙案。
朝堂上顿时清净起来。
皇帝道,“弹丸之地,不足为据,不论何种原因,必须先找到后闽使节团的下落。”
众臣称是。
皇帝下令派遣御林精兵前往铜水峰,同时传旨铜水峰县令蒋守川封锁城池,严加盘查踪迹不明的队伍,配合朝廷军队进峰寻人。
此圣旨刚下没多久,两天后,从邻国东越又传来了消息,说大荆送入东越王室联姻的六皇子宗云添十日前从东越王宫逃走了,应当已经入荆境,据东越派出的卫兵追寻踪迹来看,七日前,六皇子踏入铜水峰后就消失不见,再也找不到了。
宗云添刚过十八,是皇帝最小的皇子。东越人怕小皇子出事,这才将此事告知大荆,请求大荆皇帝派出军队,寻找小皇子的下落。
一提起宗云添,皇帝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怒火又汹汹烧旺了七分,动了肝火,还未听完来使的话,就被气昏倒在了朝堂上。
这一年才刚开了个头,就发生了震惊朝堂的两件大事,金銮大殿上,锦衣玉服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,各怀心思。
礼佛殿中,千梵收到皇帝口谕,令他入飞霜殿讲经,皇帝信佛至深,每遇荒唐难缠纠葛之事,必令僧侣在身旁诵经念忏才可静心安神。
“师父,我也能去吗?”一玄跟在他身后,眼睛往四处乱飘,自他被千梵收入门下,除了礼佛殿外还未有去过王宫的其他地方,忽一出殿,见四处御林军守卫威武森严,心中难免忐忑。
千梵垂眼看他,“佛法枯燥深奥,而你通透灵彻,悟性很高,陛下会喜欢你,一玄,你要适应皇宫。”
一玄不知他是何意,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高大青灰色的宫墙,懵懂点点头,“师父交代的,我都会去做。”
千梵目光温润,摸了摸他的头。
飞霜殿里氲出一股药草的酸苦,千梵进去时恰逢兵部尚书陈文等人也在,故而进侧室等候。
殿中皇帝靠在榻上与几人商讨后闽之事,提及从东越国逃婚的小皇子,皇帝几次叹气。
陈文道,“东越国与我大荆世代交好,臣观东越王来信,信中用语诚恳真切,似乎并无对小皇子莽撞之举而恼怒,陛下尚可放心,臣已向铜水峰增派人手,要他们务必找到小皇子,确保皇子无虞。”
皇帝眉间拢起深壑,正值不惑壮年,鬓角却已泛白,可见政事催人老,他按了按眉心,布满青筋的手指敲着贵妃榻的扶手,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事,无意间眼睛一瞥,看见不远处御案上的美人图,刚才繁复的心思竟全部化为一空,凭空对那位后闽公主生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渴望。
欲|望一出,皇帝迫不及待道,“山月,朕听闻你会些神鬼之术,铜水峰此事你怎看?”
千梵一身清风皓月从侧室中青裟曳地走了进来。
按理来说,皇帝当着臣子的面与他议朝事是不妥当的,千梵暗中打量了他片刻,垂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拨动佛珠,须臾之间心中已有定数,神色从容道,“事出至今,十日有余,贫僧听闻铜水峰下蔡氏县中并无一人失踪,而铜水峰百年未有异动,唯有后闽公主与小皇子在此失踪,陛下,五日之后若御林军没有回信,贫僧想亲自入铜水一探究竟。”
听他这么说,皇帝放在榻上的手不由一握,“好,由你亲自去,朕也能放宽心。”
千梵微微一颔首,又道,“贫僧还有一不情之请。”
“禅师讲。”
千梵抬起眸,眼里清澈如泉,“贫僧想让陛下下旨,允洛安城知府杜云与贫僧同行。”
皇帝一愣。
兵部尚书陈文不赞同看着他,“禅师可知杜大人与小皇子——”
千梵淡然道,“贫僧正是此意。”
一旁的皇帝一手支着额角,耳中听着他们交谈,目光却像是粘在美人图上,眼珠半晌都不动一下,千梵不经意走了两步,恰好截断皇帝的视线。
皇帝蓦然回神,经陈文提醒,才说,“皇儿生性顽劣,对杜卿怀有心思,这次逃离东越,怕也是和杜卿脱不了干系,就让他去吧,杜云心思活络,兴许能帮上忙。”
“皇上,这于理不合…”,陈文还欲争辩。
皇帝挥手打断他的话,“朕心意已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