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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一早, 苏时险些没能起得来。
幸好是在修仙世界, 这具身体好歹已臻魔圣, 再怎么也禁得住折腾。要是换了普通的凡人身体, 还说不定是个什么情形。
在把锅留住的激励下, 虽然一度犯懒, 苏时依然还是尽职尽责地赶到阵眼处,将法力灌注进了阵法之中。
有了充足的法力加持,原本已渐稀薄的幻阵再度恢复, 村落也重新被隐藏进了不起眼的山坳内。
确认了幻阵已经修复, 苏时才总算稍稍放心。起身望见磨磨蹭蹭跟在自己边上那道身影,既心疼又无奈,哑然笑道:“我又不跑,你跟着我干什么?”
见他露了笑意,陆濯立时凑上去,将人暖暖拥住,贴着他额间轻轻蹭了蹭:“我昨夜激切,怕惹你生气……”
苏时心下不觉酸软,拥住他照背上拍了拍:“我不生气。”
他其实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, 可既然陆濯不说, 他也就不问。毕竟那段记忆也还在自己的脑海里, 只要打开封印,早晚都能想得起来。
自家爱人对自己居然都已宽容到了这个地步, 陆濯既惊喜又内疚, 依然抱着他不放手, 在鬓角落了个暖融融的吻:“等回家我给你煲汤,我昨晚煨了一宿,滋味一定都出来了。”
见他眼里都放着亮晶晶的光芒,再不见了昨夜仿佛散不去的破碎绝望,苏时也放了心,挑起唇角轻轻点头:“好,我正巧饿了。”
望着那双黑润眼眸里的清湛温然,陆濯呼吸微摒,缓缓将他放开,却依然将那只手牢牢牵在掌中,与他一起往林中院落走去。
太阳刚升起来,穿透薄雾的金芒在他们肩头跳跃着滑落。掌中的触感沁凉柔和,察觉到他的力道,那只手稍稍转过些许,就将掌心悄然贴上他的,反手稳稳当当握了回去。
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胸膛,陆濯的呼吸隐隐急促几分,却依然不动声色,也不用法力,只是牵着自家爱人慢慢往回走。
再也不会弄丢了。
*
回到院中,天色已经大亮了。
昨晚弄回来的食材不少,厨房里不少事都要忙活。苏时本想过去帮手,却被不由分说按回了椅子里。
一身华服的圣君熟练地挽起袍袖洗手作羹汤,苏时饶有兴致,托着下颌看了半晌,眼里便不由透出些笑意:“要是叫他们见到圣君居然在做这个,怕是要吓得当真魂飞魄散了……”
“只叫你见到。”
陆濯正端着碗煮好的汤面回来,听见他的话,目色就不由黯了黯,双手又占着,索性俯身去直接将人吻住。
柔暖触感忽然覆下来,苏时疑惑地眨眨眼睛,倒也早已习惯爱人时不时蹭上来要亲要抱,仰头应了他的吻,接过那一碗面放在桌上:“好了,我们大概还能在这里留上几日,有时间慢慢来,你也不必太过忙活了。”
“留在这里没关系吗?”
没想到爱人手中就只剩下这一个锅,居然还敢这样冒险。陆濯一怔,忍不住握住他手臂,忧心忡忡道:“他们都在拼命找你,若是当真叫他们找过来,岂不是连这里也要叫他们发现了……”
虽然隐约觉得他措辞莫名古怪,却毕竟难得见到自家爱人这样积极地帮自己抢锅,还是颇值得欣慰的。
苏时心里安慰不少,也就不曾刻意纠正,只是笑着摇摇头:“放心,若是我存心要躲,只要你不拆台,是没人会发现的。”
他上一次躲无可躲,就是因为圣君想尽办法逼着他现身,甚至不惜以他那些故友的性命相胁。若是那一日他不上紫金山顶,那些去围攻他的仙修便都会被圣君一网打尽。
可那个对手宿主大概也没想到,他竟然暗中也策反了贺天阑,甚至早与他暗中做好了计划,特意叫贺天阑在对峙时现身解释,趁着众人态度不定雷霆出手,硬生生将那位对手憋屈至极地送回了主空间。
倒叫自家人捡了个便宜。
陆濯不知他在想什么,只是被看得有些发慌,生怕自家爱人忽然算清楚了还剩几个锅,半蹲下去忐忑地握了他的手,仰了头望进那双若有所思的黑润瞳眸里。
“和你没关系,是原本的那一个。”
苏时失笑,抬手将他扯起来,一起进了厨房,帮他将饭菜端出来摆到桌上:“能登上天阙的魔修寥寥无几,即使有也大都深居简出,幻阵主要防备的还是实力高强的仙修。如今你在,我的威胁就少了一大半。”
他当初到这里的时候还不会做饭,要厨房其实没什么用,不过是觉得家中该有一个,所以便化出来放在那里闲置着罢了。如今再进来时,却已被陆濯收拾得齐整利落,连锅都刷得干干净净,原本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堆满食材,平白生出叫人眼眶发烫的烟火气息。
有个人相伴的感觉,确实总要比一个人好过得多了。
这些世界下来,陆濯的手艺早已练得精湛。苏时折腾一夜腹中正觉空落,拉着他一起坐下,又将竹箸递了过去,嗅着香气便觉胃口大开。
陆濯却依然对这口独苗黑锅不放心得很,又不敢细问,只是心事重重地替他夹着菜,自己面前却一筷子都没动。
既然一切危险因素都已经排除,两个人已彻底安稳下来,也就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——厨房的锅已经刷干净了,还特意悄悄垫了层软木,现在就看自家爱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把数算明白了……
“好了,不必太过担心。这里的幻阵是魔修功法中特有的,许多魔修都靠它来避世而居,仙力根本破不开,就算你都拿它没什么办法。”
苏时连根本的剧情主线都没能补全,自然还不知他在担心什么,只是为自家爱人忽然生出的强烈事业心欣慰不已,夹了块肉搁进他碗里。
“我的实力也不算低,只要不是忽然横空冒出来一尊魔圣,不会有人奈何得了这个阵法的。”
在这个世界的世界观里,虽然有着魔域的存在,可整个世界就好像只有他一个魔修一样,剩下的都是些充数的掩码NPC。他连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同类都不曾见过,更不要说魔圣这种登峰造极的存在了。
见他确实极有把握,陆濯才终于渐渐安心下来,也朝他笑了笑,陪着他将一顿饭慢慢吃完。
初春的天气少有这样明媚晴朗的时候,苏时起身同爱人一道收拾着桌子,明亮温暖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,就叫整间屋子都安逸得叫人无端生出懈怠懒意。
昨夜几乎折腾一宿,今早又忙着去加固阵法,其实没能怎么好好休息。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,身体忽然被拥住,缓过神来,已经被揽着放在了院中被和暖阳光拢着的躺椅里。
宽大鹤氅迎面覆下,隔绝了风里的最后一丝凉意。陆濯半蹲下来,稍抬起头缓声开口:“哪怕小睡一会儿,有事我便叫你,好不好?”
爱人就在身畔,自然没什么不好。
苏时笑起来,摸索着捞住那只替自己盖着他大氅的手,语气透出难得温慵疏懒:“我知道保重自己。这样的日子我是过不够的,不会就舍得这么离开,你也不要老是担心我……”
他说得仿佛随意,眼里光芒却极诚挚。陆濯眼眶一烫,俯身拥著他,脸颊轻轻摩挲上额顶,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:“好,我不担心。你闭上眼睛,我陪你歇一会儿。”
这些个世界下来,陆濯也已渐渐发觉了爱人的习惯。
时常要独自面对各类危机,神魂又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暗伤,苏时的睡眠其实极浅,除非回到主世界那个不会有威胁的主控室里,否则很难会有多安稳的休息机会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,每次到了他的身边,那人都会补偿似的频频犯困,像是要把那些睡不够的觉都满打满算的补回来。
对这件事,陆濯从来都觉得荣幸之至。
温暖安定的气息落了下来,果然就稳稳留在了身畔,安稳倦意悄然滋生,倒比安眠的药剂还要更好用。
苏时放松地阖了眼,握着他的手稍侧过身,放纵倦意涌上来,在暖洋洋的春日里轻轻打了个呵欠,舒展身体沉沉睡去。
……
才沉入睡梦,他却忽然隐约觉出些不对。
他也曾做过不少梦,可从来没有一次,眼前竟是一片古怪的茫茫白雾,仿佛被扯入了什么新的圈套之中。
意识到情形似乎有些异常,苏时便立时心生警醒,想要立即从睡梦中醒来,却发现神魂之力竟仿佛被凭空封印了一样,无论如何都依然身处浓雾之中,尝试着调出系统,铃铛一味叮当作响,却也竟然没有丝毫反应。
苏时蹙紧了眉,向四处扫过一圈,正要选定个方向去探一探路,忽然被一阵强劲引力扯得脚步不稳。只来得及将神魂尽数塞进铃铛里藏好,仅余的虚影便身不由己朝浓雾中跌了进去。
*
“这样——真的能行吗?”
贺天阑神色为难,望着众人在眼前忙碌不停,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。
他们没能追得上圣君,反而被彻底甩开,将能找的地方搜寻了个遍,也没能找到圣君的踪影,那两人竟像是凭空消散在了天地间一般。
圣君野心昭彰,绝不可能这就服了软,一定只是暂避锋芒,要不了多久就会再卷土重来。众人虽然心有不甘,却毕竟大都受了不轻的伤,法力也已耗空,急需找到安全的落脚之处调息修整才行。
恰好清虚道人将清化送回了玄天宗,也已将情况说明,众人商议之下,便暂往了玄天宗落脚,却不想竟又机缘巧合遇上了玄天宗那位老祖宗级别的太上长老出关。
这位太上长老虽然修为只是尊级,却深谙各类上古法阵,如今虽然已垂垂老矣,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仙逝,却依然在玄天宗中备受尊崇,年年将延寿至宝送去助他再续阳寿。
贺天阑原本只是存着晚辈的心思与众人前去谒见,却不料那太上长老仿佛当真有些门道,只望了尚在昏迷的清化一眼,居然便看破了他记忆中封印,攀谈之下,更是又主动提出出能借清化体内真元布阵,将苏鸿渐残魂召回凝聚。
他当初追随圣君,便已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亏,如今除开苏鸿渐看谁竟都不完全可信。可众人却早已近被愧疚压垮,听了那长老所说,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片刻不停地忙碌了整整一夜。
“那法阵我也不曾见过,只觉得神异奇特,恐怕确实有些意外之效。”
玄空仙尊缓声开口,抬手按住他肩膀,语气隐约叹息:“无论有用无用,也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。若不叫他们做这些,他们又能做什么呢?”
贺天阑一怔,心头却也甫地生出黯然萧索,终于沉默下来。
苏鸿渐想尽办法叫他们活了下来,可那时的伤痕却毕竟太过深刻,即使是活下来的人,只怕也要永远活在无边愧疚忏悔之中。
他想叫苏鸿渐回来,只不过是因为他对苏鸿渐既敬且佩,无法接受那人竟受圣君那般无端折辱,可眼前众人却分明不同。
亲手犯下的错误,甚至已经没有了弥补和被原谅的机会,于是每一桩被揭开的真相就都成了透着寒气的利刃,而与强烈愧悔伴随的无能为力,是足以生生折磨垮一个人的。
或许他们也只是盼着能将苏鸿渐的残魂寻回来,能道出积压在心底的愧疚自责,能听到那人亲口说出原谅,能弥补上这一分叫人痛彻心扉的遗憾……
苏鸿渐那个时候又究竟是如何考虑的——那样温柔又周全的一个人,就当真一点也不曾预料到过自己一旦身死,众人可能面临的境遇么?
这样的念头才生出来,阵法忽然发出耀眼白光。
一道身影渐渐在白光中显现。
屋子里忽然寂静成一片,都是成名已久的仙修,却分明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。
只是执念着想要再见到他,不是碰不着摸不到的过往记忆,不是早早就被封印的灵识,不是被圣君控制着的傀儡——就只是真实的那一个人,能同他们说话,能听得见他们的忏悔歉疚,能让他们有机会弥补过错。
那道身影极恍惚缥缈,阖目立在阵中,周身近乎透明,隐隐泛着莹光。
片刻后,他缓缓张开了眼睛。
“鸿渐!你——”
清虚道人胸口起伏几次,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,眼中已一片湿热模糊。正要开口,却忽然迎上了那双眼睛里极清冷淡漠的光芒。
往日柔和的嗓音竟忽然清凌如寒泉击石,再没了丝毫亲近暖意,仿佛透着自嘲冷笑,淡淡落在众人耳畔。
“连摄魂镇都摆了出来,你们为了要叫我死透,还真是煞费苦心……”
清虚道人脚步一顿,笑容凝在脸上,寒意瞬间临遍周身。
*
自从缔结了契约之后,苏时就额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伤了神识,意识到这是摄魂阵那一刻,他就已将大部分神魂之力打包封印,只留了个缥缈的虚影在外头。
摄魂阵是魔道中才有的阵法,虽然也有凝聚魂魄之效,却不是为了重塑魂魄而布置的,而是为了将入阵魂魄锁入牢笼之中,任意供布阵者折磨凌虐直至崩溃。
即使在魔修中,这个阵法也早已被封禁上千年,是只有对恨得不死不休的敌人才会使出来的手段。
虽然早猜到陆濯大概替他抢了不少锅过来,他却依然没想到这些人会恨自己恨到这个地步,甚至不惜动用魔道禁术,也要彻底至他于死地。
说一点都不心寒自然是假的,只不过毕竟早已习惯,却也并不至于有多生气。
苏时之所以借机发作,无非是还惦记着自家爱人给自己套的人设,打算借机演一场,看看能不能把之前丢的那几个锅再一个个捞回来罢了。
按照新的设定,他该是早与圣君算计谋划,又借假死金蝉脱壳,意欲将眼前众人一网打尽,从而称霸天阙的。
虽然当时只看了实况转播的前半段,可根据他在高级世界闯荡多年的经验,圣君的话都已说到了这个份上,这个锅要是再落不到他身上,只怕就真是他自己身上出了问题。
心念回转间,苏时目光扫过眼前众人,神色便已越发冷了下来。
众仙修只是听那太上长老所说行事,并不知摄魂阵是什么,只是被他周身寒意慑得发怔,又从未见过苏鸿渐这般目色冷峻言辞锋利,只当他是被那山洞中的围攻彻底寒了心思。想起此前行径,只觉羞愧难当,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。
清虚道人立了半晌,再度鼓起些许勇气,上前一步道:“鸿渐,你误会了,我们只是想见你,并无害你之心……”
“不必虚情假意了。金蝉脱壳不成,又没能将你们留在不复峰中,再要称霸天阙已成泡影。我既已彻底落进你们手中,无非要杀要剐而已。”
并不理会他的话,苏时落下目光淡淡开口,兢兢业业走着人设:“我替圣君为虎作伥,又与他合起伙来耍弄蒙骗你们,谁知你们居然蠢到真会上当?”
虽然曾听过圣君说过一次,可那时圣君转眼便不攻自破,任谁也不曾把这些放在心上。此时却听见这些话被他亲口说出,众人不由惊疑错愕,纷纷抬头望住他,竟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贺天阑毕竟要冷静的多,怔怔立在后头,出神半晌,竟是蓦地打了个激灵,上前一步道:“鸿渐,那时圣君携你出来说的话,你可是都听见了?”
不知为什么,就觉得这句问话是个圈套。
苏时微微蹙眉,朝他望去,缓缓张口才要答话,贺天阑却已继续一口气说了下去。
“那时封住清化记忆,是为了叫他依然恨你。如今在此处说这些,也是为了叫他们能恨你——你就是为了叫所有人都恨你,是不是?若是他们都当你是恶人,便不必因为自己犯下的错事难过,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该死,然后你就静悄悄地死了,然后剩下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……”
“贺天阑!”
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圣君这个得力助手策反得这样彻底,居然还手把手地教会了他掀锅。
苏时心下陡沉,蹙紧了眉厉喝一声,强行打断他的话:“大业难成,鸿渐有负圣君重望,如今只求一死而已,何需你来多嘴!”
“你不是求死,你是根本就已经死了!”
贺天阑上前一步,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竟显出从未有过的激烈,眼里隐隐喷出火气。
“你知道你活不成了,知道你怎么都回不来了,所以你就开始想办法处理后事——可你究竟想过没有?纸是包不住火的,你这样一个个谎言摞上去,确实可以叫他们一时心安理得。可真相早晚都有揭开的那一天,到那个时候,你叫他们怎么活下去?!”
他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,身形绷得死紧,半晌才哑声喃喃道:“鸿渐,你不能这样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