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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华踏进雅厢,拂面一股袅袅茶香,缭缭绕绕,若有若无。一紫袍伟岸男子,正端坐于雅室屏风后煮茶,由檀木泼墨屏风相隔,看不清眉眼,但是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一个身影,貌似极挺秀魁梧。
他听到几人进来,侧脸向外看,月华没来由地觉得那目光清冷如冰,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,与适才偷窥之人的灼灼如炬大相径庭。
掌柜已经走到一面墙壁之前,缓缓拉开了上面覆着的遮尘纱,月华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,便目不转睛,再也移不开目光。
怪不得邵子卿竟然这般执着,专程跑去将自己拉扯过来,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。这幅《百鸟朝凤》可谓美轮美奂,巧夺天工,尤其是中央的百鸟之王,色彩斑斓,流光溢彩,而又融浑生辉。那些小雀鸟也是纤毫毕现,呼之欲出。若是果真得手,送予太皇太后,这份心意肯定独占鳌头!
掌柜见月华满面惊艳,脸上就有些得意:“想长安泱泱大国,怕是也寻不出第二幅我南诏这样巧夺天工的绣样。”
习武之人有武痴,恋画之人有画痴,但凡精于一样,痴迷于一样事物的人,对于此中精品都会有一种难掩的偏执,月华亦是如此。她恨不能踮起脚尖,跃进那绣作之中,成为其中的一只鸟,一朵花草,满面痴迷。
掌柜愈加得意:“此乃我南诏的瑰宝,乃是精挑细选二十名眼明心亮手巧的绣娘不分昼夜,轮流赶制出来的绣品,价值连城,稀世难求。我南诏使节便打算将它在太皇太后寿诞之日献上去,请长安众多有识之士品鉴一番。”
邵子卿为难地看了月华一眼,月华就懂得了他的意思。邵子卿乃是长安第一学士,自诩见多识广,今日却被难在了此处,来日若是果真朝堂上相见,岂不尴尬,有损长安王朝的威严?
月华转身冲着那掌柜笑笑,眸子里一片清明。
“掌柜的若是不怕太皇太后降罪的话,便尽管将这幅绣作献上去。”
邵子卿与掌柜俱是一愣,屏风后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,似乎是在凝神侧耳倾听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如果月华猜想不错的话,这幅绣作所用绣线乃是选用百鸟羽毛,捻进极细极韧的金蚕丝,所做的绣线。那金蚕丝十六根方才合成一根头发粗细,羽毛挑拣极轻极柔而又最富有光泽与亮度的绒毛,活生生从飞鸟身上拔取,每个部位纤毫之间都极为挑剔,半丝都错不得,一只飞鸟最多出二十八根羽毛,然后用最尖细的绣花针绣成。”
掌柜不说话,有些瞠目。
“用孔雀鸟羽绣花在我长安数百年前就已经有过记载,绣品色泽层次渐变,流光溢彩,如梦如幻。曾风靡一时,一寸千金,多少逐利之人争先恐后入山捕捉,造成当时孔雀数量锐减,哀鸣遍野。我长安帝后心存怜悯,委实不忍,遂下达封杀令,下令不可再肆意捕捉雀鸟,绣制孔雀翎,得万民拥护。
这幅《百鸟朝凤》莫说百鸟之王的凤凰扼杀了多少孔雀,单就那一只只不起眼的雀鸟,更是杜鹃泣血,百鸟哀鸣,怕是捕杀了不计其数的生灵,来成就这副华丽血腥的《炼狱图》。
当今太皇太后悲天悯人,慈悲仁善,风靡长安的点翠工艺巧夺天工,美仑美奂,她老人家尚且因为上面沾染了翡翠鸟的血腥下令以蓝绸替代,若是见到这幅绣作,您说,她这寿辰如何心安?”
月华一席话,娓娓而谈,并无分毫夸张,掌柜听得大汗淋漓,只觉后怕不已。适才所说的敬献之言,不过是借以讥讽长安无人之意,但若是果真传到宫中去,难免不给自己招惹祸端。
他冲着月华打恭作揖,满脸惶恐:“多谢这位姑娘点拨,不胜感激。”
月华唇角微微噙笑,望着那掌柜,颇有一番凌人之势:“南诏与长安原本就是一家,南诏虽然的确有扎染技法颇负盛名,但是掌柜的忘了,这染布之术原本便是自长安流传至南诏,更遑论采桑养蚕,抽丝纺织,刺绣之巧。掌柜实在没有必要借此讥讽我长安无人,这是有子嫌母丑的嫌疑。”
掌柜的没想到月华看似温良平和,竟然说出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来,而且自己根本无法辩驳。南诏现任赞普钟想要依附吐蕃,有不轨之心,路人皆知,月华这是借“子嫌母丑”讽刺南诏。
掌柜汗颜,一时之间,应也不是,辩驳也不是。
屏风后面的紫衣人已经站起身来,面向着月华几人的方向负手而立,月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清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,穿透屏风,包含着万千种难以名状的滋味,还有威严的霸气。
她觉得极不舒服,如芒在背,手脚都不自然起来,转头问邵子卿:“邵公子对这幅绣作可还有兴趣?”
邵子卿眼见适才还盛气凌人的掌柜吃瘪,被月华教训,正心中酣畅淋漓,听月华问话,摇摇头:“这等血腥残忍的做法,我长安不耻,罢了,罢了,掌柜的自己敝帚自珍吧。谢过月华姑娘,有劳了。”
月华想走,思忖片刻,方才鼓足勇气:“邵公子大恩,月华尚且无以为报,举手之劳,又何足挂齿?月华请绣庄里的绣娘为邵公子赶至了一件雪绸锦袍,若是您此时得闲,烦请屈尊移步绣庄,容月华表示感激之意。”
邵子卿眸子明显一亮,迸出几分欢喜,正待满口应承下来,那隐在屏风后面的人抵唇一声轻咳。邵子卿望了那人一眼,就有些为难之色。
“这......”
这一声轻咳,月华只觉得莫名熟悉,仿佛在哪里听到过,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。
她看邵子卿脸色,明白这屏风后面的人并非是店铺里的什么管事,而是与邵子卿熟识,也不知道为何这般神秘,竟然畏首畏尾地躲藏起来,想来应该是避着自己呢。
她笑笑,害怕邵子卿出言拒绝自己,当先替自己解了围:“是我太心急了,盘算下来,许是这时候锦袍还未绣好,改日我遣人专程送去府上的好。今日我还有事,便先行告辞了。”
“那我送姑娘回去,改日再行答谢。”
“邵公子自管忙碌就是,这里距离绣庄不远,月华告辞。”
邵子卿想挽留,张张嘴,应是顾忌到屏风后面的人,遂只能歉意地笑笑,客气两句,将月华送出布庄门外。待到左右无人,方才有些不舍地寒暄:“近日朝中事务繁忙,一直不得空去看月华姑娘,不知可好?”
月华也只低头笑笑,当做是客套之言,多少有些落寞之意:“一切都好。”
邵子卿便不知道再多说什么,又有些留恋:“月华姑娘怎么一眼便看出那绣作乃是雀羽所绣?”
“此事不过凑巧,当年我父亲南征南诏凯旋归来之时,曾经给我带过一件雀羽织就的褙子。母亲叹服不已,但听闻织法之后,便不允许我穿戴,说会纵容杀孽。那幅绣作色彩那般明丽,色彩渐变,更是生取所得,尚留一线生机在其上,令人不忍目睹。”
言罢又是一阵默然无语,两人都拘束着自己,中间仿若隔了无形的屏障,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轻松愉悦。
月华弯身行了福礼,便告辞转身,聘婷而去。
邵子卿站在原地,只是将溜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,目送着月华的背影拐个弯便消失不见。
“子卿好像有些恋恋不舍?”身后有人似乎是在调侃,却带着几分认真。
邵子卿慌忙转身,面上已经带了嬉笑:“殚精竭虑数日,好不容易相中这一样贺寿的物件,转眼就泡了汤,子卿正在害怕如何面对您呢?我未来一年的俸禄,这些时日都被罚得七七八八了。”
身后门首处,陌孤寒一身紫衣锦袍,探究地盯着邵子卿:“你好像对于我这几日交付给你的差事颇多怨言?是不是在心里怨愤我占用了你逛画舫陪佳人的时间?”
若非是在大街之上,邵子卿怕是就要跪下请罪了,他连连摆手,暗自有些心惊:“哪敢哪敢?子卿断然不敢因私废公,为了长安子民安居乐业,为了皇上千秋江山,赴汤蹈火,也万死不辞。”
陌孤寒一声轻哼:“少拿你哄女人那一套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来蒙骗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