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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元四年七月己寅,葬秦王,赐谥武穆。太史令王乾曰:“国有大事,不宜用旧号,请易之。”桓宗对曰:“秦王死社稷,普天之下,当同沐甘霖。”遂易号麟泽,大赦天下。
麟泽元年秋,桓宗数有疾恙,以长乐殿清净故,常居之。
麟泽元年十月己巳,恩封秦王子代王,赐名迟,世袭王爵,妃蘅加魏国夫人。
……
腊月庚寅,秦王冥寿,桓宗主事,三公东面,追冠礼,司空林钦持上手书“若璞”字之。其先,三师联议,本拟澄澜。盖王名澈,清也。然桓宗曰:“秦王至纯若玉,贵其清也,伤其清也。今若言愿,愿其能归璞玉之质。”故亲书“若璞”二字谓之。三加既毕,又赠贤英神武护国大将军、扬州大都督。
……
二年十二月己辰,月有食之。二日,赐孝义之家粟五斛,八十以上二斛,九十以上三斛,百岁加绢二匹,妇人是月以来产子者粟一斛。
……
七年夏五月,天大旱,徐、濠等州尤甚。朝廷开太原、洛口、含嘉等义仓放粮,经通济渠之彭。又议宣慰使,众皆举骁骑往赈。桓宗不置辞,朝罢,宣太子宾客陆离入,询其意。离白:“离非良才,然尊上遣,安敢辞?”桓宗笑曰:“朕知汝常致书余杭,朝中悉南地风物民情者,当数汝,故有此一问。”陆离惊,道万死,且曰:“臣之乳母居江南,故常信之,闲话家常尔,不敢称详。”桓宗不言,良久乃问:“朕近日偶忆一诗,上句言‘虚负凌云万丈才’,久思不得下句,汝知否?”离愕然,寻垂泪,叩首以答:“臣不知诗,然古之丹心也多,襟抱未开者不可计数,纵似名将如冯唐、李广之谓,其意难酬,如之奈何?”桓宗久视之,隐有怆色,太息对曰:“莫可奈何也。”
五月,遣陆离为宣慰使,之沛赈灾,灾平,许其下钱塘探乳母,回。
……
九年五月庚戌,河水出图,其文犹可识:“宁天下,帝业昌”。东都留守李憕表,群臣附贺。戊辰,巡猎齐鲁,诸邦酋长、使节皆扈从。辛辰,至泰山,斋沐十五日,焚柴燔天。壬巳,封东岳,禅梁父。群臣再贺,诏立“登封”、“降禅”、“朝觐”三碑,改元同盛。十月甲亥,旧疾发,呕血。十一月乙巳,移华清。
同盛二年春三月己亥,太医院奏杭城和暖静宜,遂幸别宫。
——《宁史·桓宗本纪》
杭州,无相寺。
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僧人走了进来,肃穆的殿堂里燃着无数只长明灯,一名老僧正背对着他,于蒲草团上结跏趺坐,口中诵念着经文。僧人合十了双手,恭敬道:“师兄,你找我。”
老僧既未回头也未睁眼,只诵经声略停了停,缓缓道:“大雄宝殿里的施主口渴了,你且去给他烹一杯茶。”
僧人应了一声,也未多问,转身便去了。
僧人法号念真,自幼在长安慈恩寺主持座下听讲,因主持说他佛缘不在此处,也就一直未正式出家。主持圆寂后,念真遵照主持生前嘱托,前往少林,拜入净空大师门下,十年潜心礼佛,佛理日精,遂开始云游四方。路过杭州时,因无相寺主持是其师兄,于是多留了些时日。
无相寺香火鼎盛,每日礼佛上香之人络绎不绝,为了不扰寺中僧人修行,便只有辰末至申正这段时间方许香客进香,一旦过了这段时辰,便会紧闭庙门,谢绝来者。眼下已是酉时,日落西陲,负责撞钟的僧人也已到得鼓楼中,缓慢而沉稳地击响了鼓。晨钟暮鼓,非是晨敲钟暮击鼓,而是辰时先钟后鼓,酉时先鼓后钟,既为报时,也为警醒世人年光易逝。
他在自己房外的小石桌上置好茶具,将水放到风炉上慢慢煮着,这才去请师兄口中的那位施主。
到得正殿时,只见一个身着青缎圆领袍之人长跪殿内,正低声诵念着《往生咒》。念真并非初次见到此人。约莫二十日前,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,他原本睡眠极好,往日里打雷下雨从不醒的,那日却不知为何,被一个闷雷打醒后,偏偏怎么也无法入睡,索性穿衣起身,打算去殿里诵念经文。
才到大雄宝殿外,便听到里面有低低的人语声,他站在檐下,看到师兄觉真与一陌生人跪于佛前,滂沱雨声中,依稀听到他们在诵念《往生咒》。师兄每念一句,那人也随之念一句,听起来像是初次诵经,生疏得很,可他身周笼着散不去的哀愁,令人一见便心生叹息。念真没有出声打扰,默默地合十双手,念了一句佛号,便转去东偏殿诵经。
自那日之后,每至申时末,那人皆会轻叩寺门,前来礼佛诵经,风雨不辍。念真猜测他有亲近之人去世,才这般悲恸又虔诚,日日来诵《往生咒》。《往生咒》凡十四句,每次须持诵二十一遍,念真在门槛内等了不久,便听到他开始念回向偈。
“愿以此功德,庄严佛净土。上报四重恩,下济三途苦。若有见闻者,悉发菩提心。尽此一身报,同生极乐国。”
那人念完回向偈,久久未动,目光空落佛龛之上。
念真走到他身后,合掌道:“施主诵完了经,可愿随小僧去吃杯茶?”那人听到动静,缓缓地站起,转过身来低垂着视线。念真目色中流露出一些诧异,他先前见师兄如此礼遇,又见他如此悲痛,以为至少是三四十岁的人,哪知今日一照面,见他面如美玉,唇若点朱,眉眼之间落落磊磊,并无悲戚之态,看年龄,也不过弱冠左右。念真微一躬身,道:“请随小僧来。”那人闻言,面上却露了迟疑,许久方缓缓点了点头。
念真在他左前方侧身道:“施主,这边请。”那人动作轻缓地迈出了一步,再提足,亦是十分小心谨慎的样子,念真这才觉得不对来,细看他的眉目,只觉那双眼虽黑白分明,亮如朗星,双眸却比常人迟缓呆滞许多,他心里微微一惊,问道:“施主,你的眼睛……”
那人没理会他,一直慢慢地朝前走去,念真忙上前扶住他,低声道:“小心门槛。”
寺院里种着一丛牡丹,乃洛阳白马寺相赠,如今虽只三月,却因江南温暖,已有半数开了花。似是闻到了花香,那人在花丛前驻了足,念真也随之停步,见他眉目间似有千言万语,前尘旧事如渺渺云烟,悉数从他眼底掠过。念真忖度着他是因为花香而驻足,于是道:“这是从洛阳连根带土一起运来的牡丹,已经有不少株开了花。”
听到念真的话,那人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他,一霎之间,念真顿时觉得心湖如清风拂过,竟起微澜,忽又意识到这人是看不见他的,不知为何又感到些许遗憾。他二人在石桌旁坐下,那烹茶的水不知在风炉上煮了多久,已经沸腾不止,念真道:“这水煮老了,容小僧换一壶来。”那人略一颔首:“有劳。”
念真提着水回来时,恰看到那人正怔怔地望着风炉的方位,忽然伸出了手。
那风炉乃是铜铸,里面尚有未燃尽的炭火,一旦触及,必定皮焦肉烂!
“小心!”
一阵叮当之声,风炉从石桌上摔了下来,红通通的炭火滚了一地。
念真一喝之后急急向前,是以方才的情景他看得分明——那人其实并未将手伸向风炉,而是伸向了风炉侧旁处,他的喝声一起,那人被他吓了一跳,立时收回了手,便是这一收手,才不小心打翻了风炉。
念真念了声佛号,问道:“施主,你没事吧?”那人站了起来,缓缓摇了摇头。念真见他无恙,便去收拾风炉。风炉并未摔坏,只其中一足上刻着的字略有残破,他重又燃起炭火,将水放于风炉上煮着,抬眼见那人还站着,便道:“施主请坐。”
那人依言坐了,过了会儿,忽然问道:“方才……我弄翻了什么?”念真笑道:“是风炉,不过不要紧,没有摔坏,只磕着几个字。”那人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又道:“是哪几个字?”念真凑近风炉,瞧了瞧方才稍有些磕坏的一足,念道:“坎上巽下离于中……哟,水开了。”水中开始不断有小水泡浮上来,他细细看了一番,烹茶的水是立春后第一场春雨所下的雨水,雨水水质软,煮沸后并无水膜,念真问道,“施主喜欢吃浓一些的茶,还是淡一些的?”那人仿若没有听到,怔怔地发起了呆,念真又问了一次,他才漫不经心地道:“随你。”念真笑道:“那便请施主同小僧吃一回淡茶罢。”
水到第二沸时,念真舀出一瓢水,以竹筷在热水中旋转搅动,又在热水中心放入茶叶,不多时,茶水势若奔涛溅沫,他立时将先前舀出的水缓缓倒入,以止其沸腾之势。待烹好茶,念真先用一个越州白瓷茶碗盛了一碗茶,送至那人面前道:“让施主久等了。”
那人接过茶,浅浅啜了一口,只听念真问道:“小僧初见施主时,曾见有一怀愁绪,而今眉目沉静,可是心结已解?”那人指尖轻轻一颤,搁下茶碗,蹙眉道:“尚未。师父既然问了,不如,帮我开解一番?”念真凝视着他,问道:“不知是何事令施主耿耿于心?”那人徐徐道:“我曾将深情错付……”他才说了个开头,忽然沉默了下来,片刻方继续道,“说来不知幸也不幸,我几度心若死灰,皆不能一死了之,反而累及他人。如今我虽苟活于世,却背井离乡,举目无亲,现在更是……目不能视。桃之夭夭,我无缘得见,牡丹国色,亦不能一睹,现下与你相对而坐,烹茶闲话,却连你是什么形容都不知。你说这样活着,是不是还不如当初干脆利落地死了来得痛快?”
他这次说的话多了些,念真听在耳中,不知为何竟觉得几分依稀的熟悉感,映着夕阳的一抹余晖,念真忽然发现他颧骨上有一道轻浅的疤痕,细如丝线,似有若无,若非他二人离得近,念真目力又极佳,定然很难察觉到。
“小僧瞧着施主的眼睛,比普通目盲者多了三分灵动,想来施主的眼疾乃后天所成,并非不能医治。”念真温声道,“小僧昔年曾在慈恩寺修行,认识一位医者,丹心妙手,专治眼疾,在长安一带颇负盛名。若是施主信得过小僧,小僧可以为施主引见。”
“长安……”那人喃喃道,“慈恩寺,你既然在慈恩寺修行过,那你可否认识一个人……”念真道:“小僧于十三年前拜入少林,此前一直在慈恩寺,不知施主所问何人?”那人凝神想了片刻,开口仍是迟疑:“我有些记不清了。”念真笑道:“既是年岁久远之人,施主不妨随他去吧。”那人点了点头,道:“我少时常随父兄去慈恩寺礼佛,他是个小沙弥,与我年岁相仿,每次相见,我们都相谈甚欢。如今……如今我居于江湖之远,十年未曾回长安,不知故人平安否。”
念真道:“我瞧施主不过弱冠,十年未见,竟能记挂至此,着实罕见。不如小僧修书一封至长安,替施主问一问罢。那故人既与施主同龄,想来也不过二十岁许,小僧便请慈恩寺的师兄弟留意一下。”那人摇头道:“我今年二十有九……罢了,你也是长安离人,如何会知长安事,我不过平白一问。”那人低声道:“多年未见,也许他早已忘了我……”言及此处,似乎无端勾起几分痛楚,缓缓阖上了眼,“他们都已经忘了我罢。”
暮色四合,寺庙四处开始上灯,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过来道:“主持命我过来问一下,天色已晚,施主可愿吃过素斋再走?”那人道:“主持好意,原不应辞。只我眼疾未愈,平日里只能吃些药膳,不敢在外饮食。”小沙弥应声去了,那人对念真道,“天色已晚,我便不打扰师父用饭了。”
念真道:“小僧过午不食,何来打扰一说。施主若无其他事,可否再陪小僧吃一杯茶?”见他点头,念真又道,“小僧见施主执念深重,似乎颇受其苦?”那人苦涩一笑,道:“何止颇受其苦,简直生不如死。”
念真心下一叹,劝道:“施主,《贤愚经》中有一偈子,说的是无常四边:聚际必散,积际必尽,生际必死,高际必堕。世事无常,施主若能做到一切随缘,痛苦就能烟消云散了。”
“我知道世事易迁,人心易变,可是……这世间有石,石可破也,而不可夺坚;世间有丹,丹可磨也,而不可夺赤。坚与赤,性之有也。性也者,所受于天,非择取而为之。师父,我生性执着,如何能改呢?若是研丹擘石便能夺坚灭赤,那么不但石将不石,丹亦非丹。”
念真笑了笑,温言道:“施主所言,小僧明白。石坚丹赤皆为天性,不可夺,不坚者非石,不赤者非丹。然而石亦有时破,丹亦有时赭,皆非所愿,而人力莫能阻止。施主既知世事易迁,何不且随他去,纵是山穷水尽处,亦有柳暗花明时,若是始终执着于过去,不肯释怀,岂非徒惹悲伤?”
“‘释怀’二字,谈何容易。”那人淡然道,“我曾以为,这岁月如此漫长,总有一日能让我释怀。哪知十年过去,身边人事已非,每每思及往事,仍觉痛不可当,恨不能一斩前尘。若说执念,我也曾细细想过,之前所求之事,哪怕对方不是他,哪怕是时至今日,也是丝毫不能妥协更改。若说释怀,我曾经……恨之入骨,恨他,恨他们,即便时至今日,忆及当初,也觉如鲠在喉,不可原谅……”话至此处,他突然缄默下来,许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念真温声问道:“既是如鲠在喉,不能原谅,又如何说是释怀?”
“……我不恨他们了。”那人缓缓道,“我以前喜欢吃樱桃毕罗,后来不喜欢了;以前爱喝蒲桃酒,后来不爱了;以前感情是浓烈肆意,后来变得隐忍克制;以前偏爱去热闹的地方,人越多越好,便是睡着也得有人守着才行,现在……一两个月不言一字,也是有的,若是人多了,反而觉得心烦。人心易变,我如今已经懂了,所以不恨了,也释怀了。”
念真笑道:“若是施主当真释怀,便不会觉得故人不能原谅了。《金刚经》有言,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此地名为无相寺,施主何不借此寺名,一释过去爱恨恩仇?”
那人凝眉细思,不以为然道:“原不原谅,跟释不释怀,是不一样的。就好比我如今目不能视,若有人不小心将我撞到在地,令我受伤,他道一声‘对不住’,我便要说句‘无妨’么?且不论我会不会说这句‘无妨’,至少在我心里,并非毫无妨碍,反而极为介意。即便是无意,即便已道歉,对于将我撞倒一事来说,我可以不追究,但既然此事本身就是错的,那我为何要原谅?若是任何事都能原谅,何来国法家规?我不想着便是了。”
念真心下一叹,眼前之人需要原谅的并非将他撞倒之人,而是他自己。他不肯宽恕别人的错,可这痛苦却是要自己来承受。但他终究没有再劝,交谈至此,他已经知道他执念深重如丹之赤,亦知他心性坚定如石之坚,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改变。只是这般迥异常人的性情,倒教他想起一位故人来。再细瞧他形容,面目从容,隐现佛心一点,青眉平舒,掩却多少离思。
念真忽觉灵识微动,忆起师兄曾言,他命里尚有一段尘缘未了。
莫非眼前之人,便是命中尘缘客?
念真道:“施主乃性情中人,既已历经红尘事,想来有自己的一番思量,小僧不宜多劝,只望施主能始终坚守本心,莫要入了歧途。”声音一缓,又道,“施主方才说自己来自长安,又言自己在慈恩寺有故人,小僧曾在慈恩寺听讲十余年,亦瞧施主颇为面善,不知可否有幸得知施主名讳?”
“那时我年纪小,从来只唤小字,想那故人也未必知我名姓。”那人眉心微蹙,缓缓道,“可我依稀记得,那个小沙弥,法号似乎是……”他顿了许久,仔细回想了一番,仍是不甚确定地道,“……大约是叫念真。”
念真微微一惊,前尘旧事扑面而来,只一声清越童音,越过千尺佛幡,越过七重飞檐,越过战场宫阙,越过生死离合,越过十数载仓促岁月,越过数千里杳杳尘烟,落定耳畔:我叫麟儿,你呢?小和尚,你可有法号?
那两度更换的年号,那早入黄泉的传说,他仿佛疑窦丛生,又好似豁然开朗,只觉眼前一幕如梦如幻,似是昔年初逢浴堂院,月下牡丹动长安。念真郑重起身,合十双掌:“贫僧法号念真。一别十五载,殿下还好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