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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西落,初阳将升未升,雾气自河面升起,绕着画舫游船,如白烟缭绕,周遭寂然。谢玄在河畔石桌上布好纸张笔墨,便遣了谢九叶等人回去,他性子喜静,尤其作画之时,最忌他人打扰,是以一个侍从未留,孑然立于河边。笔尖濡墨,落于纸上便是一片朦胧细碎的山水柳色,谢玄凝神描绘,专注至极,只怕略一分神,就绘不出此刻的山明水净。
他画的极是用心,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出天际,青龙河畔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,笑语欢声不断,见他临岸作画,不由带着好奇围将过来。待到画成收笔之际,原本素洁干净的宣纸之上已经被山水的灵气侵润,带着仲春万物滋生的萌动,令人移不开视线。
“画的倒还凑合,出个价吧,我买了。”
谢玄正欲题下落款,忽听得身旁狂妄之声,心下只觉好笑,他看向来人,但见一名少年身着华贵绮丽的蜀锦半臂,腰间的金银玉器光彩夺目,便是身后的仆从也个个威风凛凛。京城勋贵子弟极多,市坊里走上一圈,不定就能见着几个皇亲国戚,谢玄初来京城,识得的人不多,只晓得自己遇上了纨绔,却不知是谁家子弟。他不愿同人争执,也不想轻易得罪人,只是温和笑道:“鄙作难登大雅之堂,让公子见笑了。只此画原为友人而作,恐不能相送。”
那纨绔笑道:“不让你送,你出个价,我买了不成?你那友人想要,你再画一幅便是。”谢玄心底不喜,敛了笑意正色道:“在下情之所系,做此画只为友人。再画虽易,情义不复,还望公子体谅。”那纨绔冷哼一声,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仆从:“我家郎君要买你的画,是看得起你,别不识好歹。”说着便走上前来,伸手去扯那幅画,谢玄怕他将画损毁,忙伸手去挡,不着意碰到了砚台,乌黑墨汁登时洒了纨绔少年一身。
那纨绔大怒,骂道:“你这厮好生歹毒,我不过想买你的画,你却将我衣裳弄污!你可知这蜀锦千金难买,京城所有的锦缎铺子都买不到一匹!”一个仆从道:“郎君何必同他多言,拉他去京兆府见官,看他怎么抵赖!”纨绔冷笑:“瞧他模样,只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。”仆从道:“那便拿命来抵好了,京兆尹定然不会让少爷吃亏。”
那纨绔同仆从一唱一和,全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。想谢玄才名满瀚州,众人一向追捧不及,如何受过此等羞辱?只恨自己出来时图清净,既遣走了随从,也未带银钱,若这些人肯让他回府取银便罢,若是不肯,抑或信不过他,非要一起去京兆府见官,届时父子公堂相见,莫说他这瀚州才子无颜面,便连谢家的脸面也丢尽了。
无奈之间,他解下腰间玉佩,递于纨绔道:“在下来时未带金银,便用这玉佩抵押于你,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回来,赔给阁下,可好?”那玉佩乃是谢玄祖母赐予孙儿,原是谢家机缘巧合得了一块极品翡翠,便请了一位刻工极佳的老匠人将其雕琢成玉佩,统共只得六枚,样式各不相同,由谢玄祖母赐予谢家嫡系子孙中的佼佼者。谢玄这块玉佩正面是飞龙在天祥云缭绕,背面小篆曰“谢”,左下方刻着他的表字,是谢家嫡子方有的荣耀。蜀锦虽珍贵,用这玉佩来抵,也是绰绰有余。
“不好!”清越地声音在不远处乍然响起,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神骏白马,哒哒的马蹄踏着浅草乱花洒然而来,片刻即至,居高临下地望着此间混乱场景,他身后跟着的数名少年也纷纷勒马停下,注视着此间情景。谢玄讶异望向马上少年:“麟郎,你怎地来了?”苏子澈淡淡地看他一眼,不答反问:“我若不来,你还真打算将这玉佩抵了他不成?”倒是方才那纨绔惊诧地看着谢玄,又看向苏子澈,眉峰微蹙。谢玄面色一红,道:“怎么会,不过是权宜之计。”苏子澈挑起嘴角,清亮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,落回到谢玄身上,吩咐他将画收起来,又对纨绔道:“清之非是有意弄脏你的衣裳,我那恰好还有几匹蜀锦料子,回头便遣人送到贵府,权作赔礼道歉——只是这玉佩,恐怕不能抵给你。”
那纨绔自苏子澈来此面色便不甚自然,闻言更是尴尬,强笑道:“殿……”刚起了个话音,便看到苏子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,目光扫过周遭围观百姓,立时改口道,“郎君说哪里话,区区一件衣裳值什么,倒是险些夺了郎君心头所爱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苏子澈笑道:“不知者无罪,你也不必在意。”言罢,他调转马头,睨了眼谢玄道:“上马。”
谢玄冲那纨绔颔首作礼,一笑间攀着苏子澈的腰翻上马背坐好。身前的少年一扬缰绳,身下马儿颇通人性,立时向前奔驰而去。谢玄坐在他身后,只觉春风过耳,带起了层层暖意,将青龙河畔的清冷湿气霎时抛之身后。直到马儿行至秦-王府,一行的勋贵子弟纷纷同苏子澈告别,谢玄犹自有些恍惚,秦-王府内桃花未谢,亭台掩映,殿阁高耸,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,杨柳秾花相映成趣,处处皆是春意。他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,俊美的眉目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燥气,挂着清贵和雅漫不经心地笑,一望便知是万般恩宠才养出的单纯无邪。
苏子澈察觉到身旁视线,奇怪地瞅他一眼,揶揄道:“我脸上没有贴花钿,你瞧我做什么?”谢玄道:“今日多谢你。”苏子澈闻言一怔,随即笑道:“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。”谢玄摇头:“若不是你,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。”苏子澈挑眉道:“若不是我,那厮也不会欺负你。”谢玄笑道:“那麟郎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。”苏子澈笑而不答,直接吩咐人将谢玄的画作换到屏风上,谢玄看着侍臣小心翼翼地捧着画退下,眼底慢慢浮出清浅的笑意。
数日之前,苏子澈邀谢玄过府饮酒,舞姬献上新编的红梅映雪,正值酒酣耳热,苏子澈看得新奇,不由多赏了一些金珠,随口提到书房小座屏上的红梅映雪图看腻了,这“红梅”倒是别出新意,但是若要应景,该换作“春至长安”才是。他是说者无心,谢玄却是听者有意,当即便许了他,说择日便去青龙河畔为其作画。苏子澈原是酒宴之言,说过便抛之脑后,谁知今晨纵马过青龙河,远见纷争之中赫然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,打马而去,见是谢玄临河作画,那画上春意漫出宣纸,直直地撞入少年未经点染的心底。
苏子澈交游虽多,碍着他尊贵无匹的身份,半数攀附,半数巴结,真心相待之人寥寥无几,他往日里虽常与诸勋贵子弟饮酒论诗游猎歌舞,可说到推心置腹,只有艮坎离巽四人。谢玄与他相识之时不过是画舫偶遇,共奏一曲却是意外地琴笛和谐,称得上是一见如故。连苏贤得知此事后都笑着打趣,古有师旷闻弦声而知雅意,今有十七郎一曲得知音。
二人言笑之间到得书房前,绕过一丛湘妃竹,举步上了台阶。
谢玄以前来过一次苏子澈书房,彼时少年跳脱不羁,日日在外走马观花,王府又是新宅入驻,书房如同闲置在案的名贵摆设,再如何精致名贵,也逃不过束之高阁的命运。谁知不过月余,再踏进这书房,入眼却是书卷成山,散落的诗赋随处可见,满地狼藉,仿若遭人洗劫一般,谢玄不由莞尔:“是哪来的毛贼这般胆大,竟连堂堂秦王殿下的书房都敢打劫?”
苏子澈笑道:“素闻清之断案如神,替父查案屡立奇功,不如也帮我查查这毛贼如何?”谢玄笑而不答,在房内转了一圈,随手翻了几下书页,道:“我可猜不到,你到底玩什么呢?”苏子澈笑着看他一眼,答道:“我请来了一尊大佛,正忙着抱佛脚。”谢玄不解,疑惑间却看到孔圣人的画像,愈觉奇怪,思忖片刻,道:“麟郎要参加会试?”见苏子澈微笑颔首,谢玄微微一惊,诧异道:“麟郎不是已经在朝中奉职了么,为何还要参加科考?”
苏子澈无奈道:“至尊有命,岂敢不从?”谢玄听他语气哀怨,噗嗤笑道:“说起来,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。”苏子澈偏首笑道:“我是有实无名,只许会试,不许殿试的。”刚说完,他似是热了,脱下大氅甩到一边,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物什,递给谢玄道,“之前荣国遣使来朝时进贡了几把腰扇,至尊赏了我一把,让我拿去玩,可是扇面皆空白,我又不擅丹青,是以今日特意请清之来为我题画。”
谢玄接过来,见是以墨玉为骨,白绸做面,折叠后宽不盈寸的折扇。墨玉触手生凉,白绸扇面生香,大宁扇子式样虽多,却是以纨扇与羽扇为主,即便亦有可以折叠的腰扇,制作也都十分简陋,远不及他手中的这把精致,难怪荣国特意进贡,于是笑道:“麟郎不怕我画工拙劣,弄坏了这把扇子?”苏子澈自小受尽皇恩,何等珍奇珠宝不曾见过,这折扇之所以得他另眼相看,不过占了“新奇”二字,既图个新鲜,也图个风雅。
他幼时跟随兄长学画,总是耐不住性子,最不耐烦那细细勾勒的精致画法,一幅画用上两个时辰便了不得了,根本无从想象怎会有人蹉跎几日甚至几月的光阴,就为了画好一幅画。他性子本就娇纵,画急了便恼,折笔摔砚,撕画掀案,什么事都干得出。被兄长按住教训了几次也未见成效,知他志不在此,便容他知学个皮毛。与之相反的是,谢玄是丹青好手,方才那幅《春至长安》已教他领略过。
苏子澈素来钦佩擅画之人,因而笑着打趣:“待君金榜题名,这便是状元亲笔,千金难求的。”谢玄朗然一笑:“借你吉言。”苏子澈兴致极高,同他商量扇子上画什么,只见谢玄拿起一锭徽墨,轻研墨,重舔笔,寥寥几笔勾勒出桃之夭夭的人间三月天,花树亭亭而立,绕着山间宛转的一条溪水,水随山转,花逐流水,直到山门大开,峰回路转,山偎岸侧,绿树掩映,方才显得宽展。谢玄的画,在《武德画谱》中的评价是“咫尺间万里山河”,折扇不及尺方大小,他却有山有水有树有花,既绘出巍巍高山之沉稳笃定,又写就潺潺细流之宛转灵动,山是青黛色,山脚则用金泥,桃花以朱砂勾勒点染,苍翠则用苦绿沉点,大宁的金碧山水就这样在他笔下一一铺展,不论远观细看,皆是栩栩如生,令人以为这世间之趣已半数凝聚于这小小扇面之上。
苏子澈不擅作画,谢玄作画时他也没耐性一点点看着,在一旁等的昏昏欲睡,无聊之下见谢玄立于案前,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着山水草木,边起身走了过去,坐到谢玄身边。他凝神看了片刻,忽而笑道:“难怪我学画总是学不好,原来这天底下的灵气,都尽数被你占去了。”
谢玄凝神画完,将笔搁在笔山上,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扇面,笑了一笑,道:“作画原是慢工出细活,依着麟郎的性子,怕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,纵然占尽天下灵气,也被你俱都挥霍了。”
“有清之在,我哪还用得着学这费心费神的东西。”苏子澈拿起扇子细细观看,“画了这一面,另一面还须题几个字才好。”谢玄想了想,一时竟也不知写些什么好,眉尖缓缓凝成一团。苏子澈见他为难,微微一笑道:“这桃花画太美,怕是世间寻不到能与之相配的字句了。”谢玄闻声抬起头,见这色若桃花目如朗星的少年全无心机地与自己相知相交,心底微微一颤。他拿起笔,将扇面翻过,凝神写下“把酒祝东风,且共从容”,只九个字,却是气韵天成,灵气涌动,再配上那精心勾勒的扇画,这原本只是新奇的扇子,当真称得上惊艳了。
苏子澈看到字“咦”了一声,显然不解谢玄的用意,看谢玄只是笑而不答,并未作出解释,又低头去看扇面。谢玄望向苏子澈犹有些茫然的面容,嘴角噙了一缕轻浅的笑意。他虽长苏子澈几岁,却从不曾将他看做小孩子,他亦知苏子澈是皇帝亲手教养出来的儿郎,文武过人智谋无双,甚至有时还暗中称羡,为着他这般不知人世险恶的纯良性子。世事多艰难,他生在帝王家,眼神澄澈至此,不知费了今上多少的心血。刚及束发的小郎君意识到谢玄在看自己,抬头对他展颜一笑,明眸皓齿,笑意无邪,如清风徐来,桃花盛开。
此时的谢玄尚且不知,这一望一笑之间糅杂了多少的情谊,又将在他锦绣铺陈的生命下,画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,他只欣喜在这三春最好时,能得一知己以丹诚相待,是以他祈盼那光阴可以慢一点,再慢一点,留给这少年更多的时间,从容地应对将来的风霜刀剑。
这皇家的路太坎坷,他只是隔岸相观,便惊得心神难安,何况眼前这迟早要立于熊熊烈火中的稚嫩少年。